“三弟这是要拿捏朕了。”圣人将橘瓣儿喂进小太子嘴里,慢条斯理地说,“朕既让四弟回京,自然有朕的安排。”
他说得玄虚,崔皇后却上赶着问道:“陛下有什么妙策?”
“四弟当年下狱,案情本不明朗。朕虽奉命查案,但具体都是裴允望经手……”圣人忽止住了话头,善解人意一般,“今时不同往日了嘛。”
崔皇后道:“四弟天家宗子,龙章凤姿,莫非是遭人暗害?”
圣人淡笑。
奉冰默默听着这夫妻两个唱双簧,眼睛只盯着小太子吃得鼓鼓的腮帮子。突然太子嘴巴一撅,迅雷不及掩耳之间,竟把一团嚼不烂的白橘丝吐到了奉冰身上。
崔皇后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太子往身后拉,圣人倏地站了起来抬手就要打孩子,“你不要护着他!”
那一团秽物从奉冰胸前摔落在地,却好像直接打在他的脸上,他一时竟没回过神来。李奉砚立刻叫来宫人收拾,又拉着奉冰一同跪下请罪。
“是草民……是草民的错!”奉冰反应过来,却找不出理由,愈加笨嘴拙舌,“陛下切莫动怒,伤了龙体……”
圣人的巴掌没落下,太子已哇哇大哭起来,崔皇后脸色惨白地抱住他,在圣人脚底瑟瑟发抖。圣人气得半晌没有说话,最后一挥袖,“下去!”崔皇后便忙不迭地磕头,带着太子告退了。
袁久林使唤着宫人很快将地面都清扫一过,奉冰低头看自己新备的衣衫,是特挑了时兴宝花纹的云锦面料,昂贵倒不必说,他只得这么一件,待会穿去宫宴,怕会跌了身份。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哪里还有什么身份?
圣人又延请他重新入座,亲自给他端茶,“这孩子,被他母后惯得无法无天,有时连朕都管教不住,四弟不要见怪。”
奉冰忙道:“太子聪慧,日后必成大器。”
李奉韬凝视着他,像是想从他的表情里挖出一些更深的东西,譬如忿恨或忍耐。许久,才沉沉叹口气。
“方才朕所言,也是真心。”李奉韬沉声道,“当年幽恪太子案发,害得先帝气急攻心,一病不起,又牵连到四弟,朕奉旨查案,有诸多不得已处,四弟,你要谅解。”
奉冰捧住了茶盏,嵌金的边,秘瓷的底,清透而滚烫,几乎能映见他发红的手指。他默默饮茶,闷住了咳嗽。
“……草民实有罪,不敢妄求开恩。”他琢磨着,选择了最保守的回话。
“你是不是真的有罪,只有幽恪太子和裴允望知道。”李奉韬笑了笑,“裴允望一篇《论舜不杀象》朝野皆知,他与幽恪太子早成了冤家对头,这你也清楚的吧?”
奉冰仓促地眨了眨眼,终于还是咳嗽了出来,自己拿巾帕掩住嘴。
他清楚的,他们婚后的第一次不愉快便与此相关。
裴耽新婚,公门有九日的休假。假期结束,裴耽初去秘书省,早晨两人还都高高兴兴,结果裴耽却彻夜未归,奉冰特去打听一番,才知道是太子在给他穿小鞋。
大哥奉宸是嫡长子,出生即受册封,少时又在高丽立了军功,一向骄矜纵诞,无人敢拂他的虎须;纵然裴耽的文章暗含了他是虞舜的意思,毕竟隐约是在提醒他不要枉杀兄弟,因文得罪,理固宜然。奉冰怕裴耽不肯服软,自己身为“象”之一员,仍辗转托了关系去求大哥网开一面。
裴耽在秘书省不眠不休地跪抄了三日的文牒,第四日终于被放归,俊秀的脸庞都成了土色,衣衫虽还干净,却散出一股脏臭气。他进门来,奉冰欲为他除下外袍,他却躲开,背对着奉冰道:你为何要去找太子?
奉冰的手僵在半空,他根本从未想过为何。他以为帮一把自己的丈夫,本不需要理由。
那一日裴耽把自己关在浴房中沐浴了很久,奉冰便默默地等了很久。精心准备的饭菜都凉透了。
从那以后他再不过问裴耽官场上的事,也再不想知道他和太子还有什么过节。甚至如今忆来,他还会感受到那一日的不愉快,初时还像情人之间小小的嗔闹,久了连嗔闹都没脸面,只觉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或许是奉冰沉默太久,李奉砚为他着急,此刻挺身说了句囫囵话:“陛下公正慈悲,运万机于掌中。”
李奉韬看他一眼,“公正与慈悲,可不能兼得。”
赵王闭了嘴。
圣人终于起身,似乎是打算放过奉冰了,悠悠淡淡说了句:“四弟,我们毕竟是兄弟,不同于外人。你要知道,朕是愿意为你平反的。”便即抬足,由孟朝恩引去为大宴更衣。
奉冰的神色僵着,片刻,袁久林来唤他,他才回过神来。一室骤然的冷清,只他身上还是脏的。已当出发去宫宴了,李奉砚叹口气,道:“一起过去?”
奉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