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隔着铜锅上方袅袅的雾气,程瞻好像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几盘羊肉下肚,手脚越来越暖和,杨爱棠心情愈加发蒙,他看着程瞻给他盛羊汤,有力的手腕上露出皮质腕表的一角,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程瞻,你好厉害啊。”
程瞻一怔,抬头,“怎么了?”
“也许以前……我没有认真说过。”杨爱棠轻轻地、绕着弯子地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吃饭吗?在学校旁边的那家泰国菜。你说,你很发愁,因为你不想听家里的安排。”他笑了下,“那会儿我还想呢,这小少爷,跟我这儿伤春悲秋来了。——但是你在LeVent这么几年,就一个人站稳了脚跟,确实是很厉害啊,对吧?”
程瞻有些赧然,更深地还有些惶恐,他将汤碗轻轻推过来,“为什么说起这个?”
杨爱棠也意识到这个话题似乎太深,恍然,“啊,就是……”他将脸埋在汤碗腾起的雾气中,“就是想,现在你单靠自己的收入,大概也能买房了吧,哈哈。”
程瞻看着他的脸色,拿不准措辞,“也不好说……”他顿了一下,直接往杨爱棠碗里夹了一片羊肉。
杨爱棠:……
还是默默地吃了。
他很想换个话题了。他状似轻松地呼出一口气,抬起眼笑,“程瞻,我们待会儿去看个电影好不好?”
程瞻正在喝汤,一听险些呛出来。好在他已经很清楚杨爱棠是个任性的人,于是只说:“得看看票。”
“啊。”杨爱棠险些忘了今晚是什么日子,只好吐了吐舌头,“你不是神通广大嘛。”
程瞻苦笑:“那也不至于……”
就在这时,羊庄老板亲自进来给他们加汤。程瞻认识他,连忙站了起来打招呼,老板与他用力地握手,笑问他吃得如何。程瞻端出了一副营业的模样,杨爱棠渐渐收起笑容,便在一旁一声不吭地低头看手机。
待老板终于离开了,杨爱棠的目光才从手机上离开,有些迷惘地说:“算啦,到处的电影院都是满座。”
程瞻说:“那瞧一瞧明天的票?”
“明天我就不想看了。”
程瞻一时间没有接上话。
铜炉底下的炭火暗暗地燃着,新加的汤水又烧开,咕嘟嘟地冒出热气。然而包厢里本已尴尬的气氛却已经降至冰点。
杨爱棠夹起一片羊上脑肉在锅里涮了涮,动作越来越慢,最后捞起来时,羊肉都快煮烂了。
他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但不知是在哪一个微妙的瞬间,他就失去了胃口。
分开一年了,本以为自己已经能控制得很好,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他竟然又得意忘形了呢?
本来,有很多事情,他也从没有跟程瞻说过。
从出生到今日,杨爱棠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他自己挣来的。他要上学,就好好读书;他要生活,就认真挣钱;他没有父亲,母亲后来又卧病,小时候为了给家里赚一点“外快”,他还会上山捡柴,走二十里的山路背到镇上去,一捆五毛——现在的乡镇里,已几乎没有烧柴的人家,也不会再有这样的营生了。
他从没有跟程瞻说过。
自打认识的那一日起,他在程瞻的眼里,就已经是一个年轻有为、智慧可爱的学长了。他住着月租一万的公寓,慷慨地邀请程瞻同住,他认真地挑选家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工作上也在稳步向前,他觉得,自己的生活,的确是由自己所操控着,正欣欣向荣——
唯有程瞻。
唯有程瞻,不能算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也不可能真正被他所掌握。
他知道程瞻很努力、很自制、很优秀,他知道程瞻和自己有很多可以一起分享的共同点。可是或许……或许他到底有些害怕程瞻背后的那一座宇宙。很陌生,也很诱人,他站在边缘,不知道自己之于对方是一颗怎样的流星。
他的手缩到桌子底下,十指都绞紧了。如果不这样做,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咬手指。
“爱棠。”
程瞻在叫他。
“爱棠。”
他蓦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