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独满心的凶戾阴邪之气,在剑出的这个刹那攀升到了极点,甚至让他双目也充了血似的带上一分隐隐的红。
狠心绝情,一往无前!
他想,不管面前的是谁,不管剑前的是谁,在这一剑之下,都逃不出一个“死”字,而他绝不留手。
可他偏偏还是看见了。
看见了僧人始终注视着他的平静的眼神,犹如他在那千佛殿上抬首仰望时所见神佛的慧眼。
也看见了他另一只悄然放下的手掌。
那分明是一种束手就擒、引颈受戮的姿态,可他看着他的眼神又是如此地深邃,隐约是垂悯,恍惚是冷漠。
这样短暂的一个刹那,根本不容沈独分辨。
在那剑至人喉颈将要取人性命的刹那,他竟跟疯了一样硬生生调转了剑尖!
雪鹿剑这等神兵是何等地锋锐?
这样仓促的顷刻间,沈独根本无法完成一个既不伤着对方也不伤着自己的转向,且也无法控住自己前倾的身形,于是就这么撞了上去。
“噗嗤!”
剑如血肉之躯,入插泥雪一般,轻易透入两寸!
沈独右肋下方鲜血立时出涌,可染在那深紫鹤氅之上,只染成了一片深暗,不见半点血色。
这样的一幕,何其熟悉?
沈独在剑尖入体、痛意袭来的瞬间,终于浑浑噩噩地想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情形,他是经历过的。
只不过那时,中剑那个不是他。
下方冷眼旁观已久的顾昭,在瞧见这可笑可怜又可悲的一幕时,终是没忍住在心里骂一句“操了你祖宗”,冷冷地笑出声来。
情势的逆转,实在是太快了。
所有人前一刻还在为善哉忽然面临的险境所担心,更为他忽然放弃的招式而困惑,眨眼之后沈独那凶险的一剑便刺入了他自己的肋下。
看不明白,令人茫然。
就连沈独自己,这一刻也是茫然的。
他能感觉到痛,可同时又觉得很麻木,好像这几乎要让他整个人都为之蜷缩起来的痛都压不住此刻抬首的渴望,迫使着他去看自己面前这僧人——
近在咫尺的双眼。
这是沈独见过最好看、也最接近于神佛的一双眼,无情无性,又仿佛至情至性。
像是覆着薄冰的湖面。
可在他望过去的这一个刹那,湖面上的冰雪好似有片刻的松动与消融……
大约是疯得狠了,沈独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幻,只隐约觉得好像有一声叹息。
可不知是在耳旁,还是在心底。
他望着和尚不肯收回目光。
和尚却偏在这一声真幻不知的叹息之后垂了眼帘,于是那眼睫垂下便遮掩了万千的情绪,也让一切隐秘的情感变得无法窥探。
依旧与沈独左掌相对的右掌,此刻轻轻一转,绵长浑厚的劲力一抵,便引得沈独肩膀一震,手掌也跟着一退。
但在这一退见,他腕上那佛珠也被劲力震起。
于是但见得雪白的僧袖迎风而起,似一段皎月飞上,再落时那一串佛珠已从他腕上自然地转至了僧人的腕间。
旃檀香息依旧。
沈独后知后觉地想要退走,可僧人的手却比他的动作更快,穿柳拂花一般已拎住了他后颈处鹤氅的衣领。
他便下意识旋身脱出。
于是只听得“呼啦”一声,山间的风灌满了衣袍,那以银线绣满十六天魔图纹的鹤氅竟已被和尚拎在了手中。
脱身出去的沈独只着一身玄黑长袍,革带束腰。
这一时间虽还有肋下狼狈的伤口,可身形修长挺拔,竟也有一种难言的竹梅似的孤高桀骜。
他站在那刻着“山水”二字的山门左侧,看着两丈远处同立在这高高山门上的和尚,似乎是反应了一下,才陡地一声笑,轻浮道:“什么时候,天机禅院的和尚,脱人衣服的手段竟也如此娴熟了?”
下方有人冷不防笑出声来。
天机禅院的和尚们面色顿时难看。
但善哉一概没理会,他只是拎着那沾了血的深紫鹤氅,并指往左袖处一探,便从中夹出了那一页写满了娟秀字迹的绢纸。
那是凤箫的字。
至于上面所写的内容,沈独却是再清楚不过:不是什么佛言经卷,无巧不巧,正是他让凤箫从那一串佛珠中解出的一门功法。
没想到,他竟注意到了。
沈独到底是不得不佩服他这一份眼力与谋算,便难得由衷地赞了一句:“厉害。”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善哉平静地打了一句佛偈,看了这一页绢纸一眼,指尖只轻轻一松,整页写满字的绢纸便霎时化作了雪似的碎片飞屑,被风吹了满天。
腕上没了佛珠空落落的,沈独莫名觉出几分怅然。
他此生都在苦海中沉浮,并不知苦海之外的世界是何模样,自然也就无从知晓所谓“彼岸”是否真的回头便能抵达。
千古最难的路,不过是回头路。
僧人的目光从那满天飞的纸屑上收回,终是落在了他神情恍惚的面容上,而后才合十宣一声佛号,将那挂在臂弯里的衣袍递还给他:“沈施主,方才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