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街对面,肖照山在超市里挑了把红格子大伞,结账时瞄了一眼烟酒柜,临时起意让收银员拿了包肖池甯最爱抽的那款万宝路。

“……唔该,请问下你地呢度有无卖水晶球呀?”结完账,他撩开塑胶门帘的手兀地收了回来,回身这样问店员。

收银员摇头:“无喔,唔好意思。”

肖照山顿了顿,道了声“多谢”遂掀起门帘走出超市,不料踏下台阶一抬头,就看见肖池甯矗立在传统红字招牌下对他笑。白色的灯光聚光似地定格在他身上,衬得他好像画中人、云上鸟。

肖照山自认尚且不够了解这个儿子,甚至时常会困惑于他的言行与变化,可现在,当下,此刻,他却仿佛突然在这条雨声嘈嘈切切错杂弹[1]的老街上,找到了肖池甯想要的星星和月亮。

灵感无疑是源于命中注定的血缘。

他想,那个抓着爸爸手指不放的婴儿真的长大了,马上就要步入热烈、吵闹、神圣的十八岁了。但他没有选择往缤纷的广阔世界走,而是就停留在街对面等了自己好久好久。

一瞬间,荡涤周身的愧疚彻底淹没了肖照山,竟让他厘清了镌刻在血缘中的不可避免的悲剧:父母苦等孩子长大、变得成熟,孩子又何尝不是这般期待父母?无奈时间和际遇是条河流,生生隔开了理应最亲密的两代人。

“我们从哪儿走回去?”肖池甯向前半步,扬声问,“左转右转?”

肖照山注视着他,嘴唇翕张喉咙干涩,没能说出话来。他死死地抓着手里未开的新伞,宛如初入学的稚童一般紧张无措。

他不敢倒推,如果这十八年里,累积的失望与孤独让肖池甯放弃了渡河的决心,他们会不会终其一生只是一对长得比较像的陌生人而已[2]?

肖池甯见他出了神,不免加快了脚步:“问你话呢,我们……”

肖照山瞳孔一缩,后背猛地窜起冷汗:“车!”

肖池甯被他突兀的一声狮吼吓得止住了脚步,顺着他的目光往右侧望去。

与此同时,尖锐的女高音近在咫尺地炸开了:“诶!”

“砰”——电瓶车急刹,肖池甯应声砸进了冷硬的路面,随积水一起发出了破碎的闷响。

从他们进店吃饭开始,门口就停着这辆三厢面包车,不过当时谁都没意识到它会造就一片视野盲区。

如今肖池甯倒在电瓶车吱溜溜转的车轮边,余光里的面包车车影让他猝不及防地想起了去思亲园看望胡颖雪那天,躺在冰天雪地中的滋味。

泥泞溅起,剧痛袭身。

“肖池甯!”

肖照山冲过街,蹲到他身旁,却不敢移动他半分,只能紧张地观察他的情形:“小甯,伤哪儿了?还能说话吗?!”

肖池甯蜷起身体,喘息着捂住右臂:“手,右手……”

雨越下越大,肖照山果断地为他撑开伞,低头去看他的右手。然而隔着石膏,他并不能准确地判断伤势严重与否。

“别动,忍一忍,我们马上去医院。”他分心安抚着肖池甯,掏出手机叫了救护车。

老街上的商户和行人渐渐围了过来,似乎还嫌不够热闹,又试图向身边晚来的看客还原事件的经过。

大家七嘴八舌各执己见,肖池甯听不懂粤语,朦胧间更觉这场景似曾相识。

他几乎快要相信这是噩梦再度照进了现实,胡颖雪从商场的楼顶坠落,无关的人们默契地圈出了一座坟墓。雨水越来越烫,是血液的温度,吞天没地,没有尽头。

他惶恐地告诉肖照山:“血……流血了……”

肖照山没有看见血,他只看见肖池甯半阖的眼睛里有泪光。

“哪里在流血?”他把手探入肖池甯身下,小心地寻找别的伤处。但除开浸透了衣物的污水,他根本没有摸到任何异常的出血。

披着雨衣的电瓶车车主和人群站在一起,强作镇定地指责肖池甯过街不看路,有错在先。肖照山闻声回头,充满戾气地乜了她一眼,用普通话警告道:“我没有找你要赔偿,你非得上赶着来送钱?”

女车主高声质问他:“你这个做家长的不看好孩子怪我咯?!”

她作势要报警让警察来裁定,肖照山却没心情在这时候谈担责问题。他咬牙用右手抬住肖池甯的后背,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让他躺进自己怀中。

肖池甯倚着他的胸膛,一个劲儿地说痛。肖照山束手无策,只能把伞放低,为他挡住周遭赤|裸的目光和议论,在伞下时不时吻他的额头,轻声安慰他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