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千年前,他抱着经受了天雷奄奄一息的折衣尊者,一步又一步,磕过三十三天的长阶,到佛祖面前,向佛祖哀哀求恳的事。
他是一头从不虔信的阿修罗,却为了怀中的人,向佛祖叩下了头。
菩提树遮天蔽日,佛祖身边的妙音鸟叽叽喳喳,普天的妙花像一场盛大温柔的雨。佛祖说,他可以补回折衣尊者的灯芯,但折衣到底是死过一次,也不见得就能醒来;他若醒不来倒也无妨,不过仍旧是做他那一盏无情的灯罢了。
末悟道:我来护持他。
他守了那盏灯约莫上百年,他记不清了,西天上日月不流,末悟想自己在那时候那么固执,却似乎也仍未全懂何为情爱。只是在凡间渡劫的日子太苦,他曾是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沈云阁”,日日给海边药庐的那位折衣大夫送药,看他走路时衣袂带上柔软的香风,看他对病人笑时狭长的眼眸会漾出清隽的纹路,看他一人独坐时往往叹气,叹这世间有这样多的生老病死。
少年从山中背来了药材,将箩筐放在院子里,折衣便会赤着脚着急忙慌地迎出来,笑着往他手心里放下钱袋。
指尖的触感温和,令少年不由得将手指蜷起来,指甲在掌心里轻轻地、挠痒痒一般地刮了刮。
他不知道,在那个时候,折衣已经失去了他的灯芯,天人五衰正向他逼来。
他在十六岁初见折衣时,后者约莫三十岁模样;但当他长到十八岁,折衣却已似个花甲老人。
他老得走不动路时,却还会和哑巴少年说起一个“阿含”的故事。说那阿含,总让他觉得熟悉,病得走不动路,双眼又是瞎的,折衣心疼,便收留他在药庐中住了大半年,给他医好了别处的伤病,却无论如何医不好他的眼睛。阿含说,有一样东西,可以医好他的眼睛。折衣问他是什么,阿含却不答,只道,你愿意给我么?
折衣说,是我的东西么?我自然愿意。众生皆苦,我只恨我一身不够用。
谁知,第二日上,阿含却不见了。折衣遍寻药庐,却不知道他究竟拿走了什么,只是从那以后,时常有心悸的毛病,而且老得越来越快,鬓边一夜就生出了白发。
哑巴少年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白发,折衣便知道他都听懂了自己的故事,笑了。折衣即使老了,也还是很好看,眸光澄澈,声音柔软,说: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若我还有,真想拿它来,为你也治了。云阁,我真想听一听你的声音。
哑巴少年猝然地收回了手,下意识地摇头。
折衣微微诧异,但还是淡淡地笑了笑,说:不过也是啊,谁也不知道阿含是不是真的复明了。
有些伤心的影子从折衣的眼里一掠而过了。末悟不愿细瞧,他知道折衣纵然是老了,也仍旧挂怀于那个阿含的下落,他的心中生出了许多种的恨,恨阿含,恨自己,也恨……折衣。
不久,便遇到了阿含带来的天地大劫。折衣身受天雷之殛,末悟没能护住,又没能杀透阿含,仍让后者带着灯芯逃逸掉了。他只有抱着折衣上了西天,一步一叩首,在那时候,所有神仙都说他魔怔了。
佛殿中的灯火飘摇,他的折衣,是一盏可能永不会醒来的灯。他日日夜夜为他添油,令他长明不熄,菩萨们笑他犯执着,一盏佛灯,连渡劫都失败了,就算化形成了人,也到底是铁石心肠啊。
他过去且不能明白自己这恨与执着究竟从何而来。
他也并不是为了让折衣受这些恨与执着的苦,而娶他的。
“他是一盏佛灯,”末悟难过地说,“一灯多情,普照众生,如何不肯照我?”
长明灯的光焰如梦,透过这光焰,他看见不远处静静地立了一人。
那人白衣胜雪,黑发如墨,眸子里亦耀动着不可触的清光,像很悲伤地望过来。
他……他闯进了自己回光返照的梦境之中!
“折衣!”
末悟蓦地唤出了声,却也在这叫破的一瞬间,陡然地醒了过来。
第43章
雨,不绝的雨,像是无数根针扎在头顶,却又并未真正地砸落,只是不断发出咚咚咚如叩门一般的巨响。
末悟迷茫地掀开眼帘,这是在地底吗?唯一的光源,是一盏化在虚空中的壁灯,照亮面前方寸,却只有一个小小的水洼,是从壁顶滴滴答答落下的水珠积聚而成的。
末悟缩了缩身子,身后却已是墙壁,砂石粗粝地硌着他的背脊,前方是一条能容一人的细长孔道,孔道的尽头不知通向何处,黑黢黢的。
“你醒了?”一个声音,却是在末悟身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