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者的手底结着冷漠的印,额中生出无情的莲,一双眼睛里却从始至终都没有他。
“阿含。”折衣竟像是此处三人中,最为冷静的那一个;他一字一顿地叫出了这个孩子的名字,“你不当骗我。”
骗他——
阿含却睁大了那双眼,像终于露出一些微渺的快乐,“你记起我了,尊者?我就知道,你对我是不一样的,你将灯芯都分给我了……”
“你曾经假扮作盲眼的病童,骗我照料你,还从我处诓走了灯芯。如今你既已不盲,我便要将灯芯收回了。”
折衣平静地说着,往前踏出半步,踩在卦位。
三昧之火从阿含的七窍静默地焚烧出来,仿佛将他那双久未现世的紫瞳也映出几缕缥缈光明,直到烈火焚尽了这一颗不甘的头颅,他却发出一声最后的惨呼——
“折衣尊者!”他嘶声道,“我陪伴你渡劫岁月,你为何只知我骗你诓你,不念其他?!”
折衣已俯下身来,衣袂振振,口宣佛偈。阿含到魂飞魄散的最后,也只听见他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而已。
原来他根本没有听入阿含这最后的话语,连一丝眼神都没有再分给他。
折衣尊者的本灯之火,可以化一切恶业,了一切烦恼,解一切尘障。它本是用来救人的,但因太贵重了,折衣一次也不曾用上,却在这一刻,被他用来杀人了。
丢失的那一根灯芯,在点燃业火后便蒙了些许的尘垢,渐渐从阿含的体内浮了上来。折衣一把抓住了,那灯芯尘垢自净,光焰柔软,又仿佛生出了纯白的小翅膀,陷入了折衣的手掌心中。
“我取回来了。”
道行一时充盈胸中,令折衣喃喃出声。他转过头去寻末悟,“末悟!”
末悟却没有回答他。
夜色中风雨阵阵,黄叶飞舞,仿佛永远也不会再天亮了。一头灰狼毛发凌乱地倒在不断灌注的血水之中,身上全是被天雷劈裂、被妖孽撕扯又被业障反噬的惨烈伤口,已是力竭。
第41章
折衣拾起自己所有的气力,拖起地上的长刀,一瘸一拐地,朝那头灰狼处走去。
奔流的闪电,一道又一道地在他身后劈落,却不再能惊动他回头。他踏过满地的污秽,木屐几乎陷入浊泥,每一步都要费力地将它拔出来,白衣也染成了血衣。他已不再是那个内外明澈、净如琉璃的佛前尊者,他,一如阿含所言,已经遍身腌臜。
丢失的灯芯回到本灯上,与原有的三根暗淡灯芯重新流转相缠,再度缠为三根,十方世界,俱都明亮照彻。然而他的眼前,越过尸山血海,却看见了那比三十三天还要遥远的诸天住处,那一座弥勒佛祖的菩提宝殿。
一个挺拔而沉默的青年,一身黑衣如墨,走到佛陀莲座之下,那一盏宝灯之前。
玉石为身,镌满智慧善法的陀罗尼;金铜为盘,雕出种种法华宝相、生灵故事;盘上三炷灯芯,细弱微渺,每时每刻都像是要熄灭于黑暗之中——
青年动作熟稔地执起油瓶,微微倾斜,素油落入灯盘,便令那灯火重又光耀了起来,映出青年熠熠有神的眸子。青年便笑,桀骜的笑,柔软的笑,像不服输一般,死盯着那灯火瞧。
那是折衣太久未见过的末悟——笑容里像还带了年轻的颠倒梦想,都望着那盏灯倾注。
其实那盏灯又有什么好瞧?太上无情的金石之物,即令他永远看顾着它的灯焰,护持着它的光明,它也永远不会予他以回应。可他却要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磕过这三十三天的长阶往这大殿上来,来为这一盏宝灯添油。
兜率宫的司命仙君有一回出公干,在宝殿外见着了他,吃了一惊:“你不是已渡了劫么?你既为凡间除掉了大妖孽,有了大功德,合该去仙班中讨个位份,成日价守在西天是做什么?”
云霞之上的青年坐没坐相,长腿舒展在外,一手撑着膝盖,淡淡笑说:“我怕那灯会熄灭。”
“他早就该熄灭了!”司命却沉沉地说。
青年的神色有些暗了。
“他丢失了一根灯芯,但那不是他的错。”青年说。
“那是他的因果。”司命重重叹口气,“他的因果,与你没有干系!”
“他……他是个心善的灯。”青年却像没有听见,望向远方,努力地描摹,“是那妖孽欺人,假扮作盲眼的病孩子,去他的药庐求医,他照料了他大半年,给他取名,教他读书,为他做饭洗衣……”他说着说着,却好像觉得心痛,语速慢了下来,“直到最后,那孩子将他的灯芯骗走,他还茫然不知,以为自己只是救下了一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