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也是大雨,当末悟经过下界到西天迎亲,风伯雨师都捉弄他,要让他寸步难行,结果他偏是从风雨里驾车飞来,湿透的红衣,纷乱的黑发,与桀骜的笑容。
若自己终究要与他和离,那么,他会端着那样的一副形貌,再去和旁人成一次婚吗?
终于,折衣慢慢地、很郑重地,再次开了口:“末悟,你听我说。”
末悟停了动作。
方才的话虽是气话,但接下来的话,却是已经在肺腑里思量过千百遍的。自从数日前被沈飞引出了旧事,沈飞倒没说什么,折衣自己却已决心要与末悟剖白个清楚。于是他闭了闭眼,让自己尽量平静一些。
“当年,我们盲婚哑嫁,你不了解我,我不了解你,糊里糊涂在一起三千年,却仍旧没多少长进,总是吵架,也并非我所甘愿。”折衣侧过头去,发丝轻轻地一飘,“我曾经以为,有个孩子,一切或许会好转,却没想到连孩子也……末悟,这些日子,我又梦见他了。也许,也许是因为小飞吧,”他强笑了笑,“我总是想,若是我们的孩子能安然长大,到如今五百岁,那便和凡人的十二三岁差不多,也该是小飞的模样……那孩子的死,我隐约猜到一些,是我功德微薄,不能全怪你,所以——”
“那我让沈飞搬出去。”末悟截断了他的话。像是从折衣纷繁缠绕的话语之中终于寻到了一点喘息的空隙,他的回答如此仓促而决绝。
他不愿意将折衣的话听完,他的心中突然浮现了盛大的恐惧。
折衣一怔,“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末悟蓦地将筷子掷了下来,又将脸埋进手掌之中,深呼吸了一下。“那你是什么意思?”
折衣恍惚地看他,“不吃了么?”
末悟将椅子往后踢开,站起了身,“不吃了。”
折衣吃了一惊,“为什么?”他的声音又低了几分,“你不是爱吃兔子吗?”
“你要我说多少次?”末悟突然抬高了声音,“我不爱吃兔子!你不要把我当做一头什么都不懂的畜生!”
折衣被他吓住,只是一瞬间,委屈的泪水就涌上了眼眶。明明,明明在过去……他是爱吃的。也许是很久远、很久远的过去了,纵然自己真的分不清时光的长短,但自己也不会把发生过的事情记得黑白颠倒。
末悟望着他的模样,终于也觉难以忍受,径自往外走去。折衣于一瞬间惊慌抬头,却只看见那黑衣的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后。
与过去三千年总是一模一样的。末悟会决绝地离开,留他一个在房中无措地张望。
萧萧的晚风拂起他衣发,晶莹的泪珠终于掉落下来,打湿了刚刚理净的话本的扉页。有一册所记的正是七夕的传说故事,上头题了一句古人的诗:
“秋风发离愿,明月照双心。”
第29章
折衣将碗筷都收拾好,端去了厨下,然后将剩饭剩菜一股脑儿地都倒掉了。
将军府的下人虽多,但今日原都被他屏去了,说是给他们放假,让大家都可以去观赏灯会。其实,只是因为他想自己给末悟做一顿饭吃,又不好意思让旁人瞧见。
他原本是一盏只会听经说法的灯,不说娇生惯养,那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是在近万年前,为了照顾那头来自阿修罗地的小狼,才学着烹饪。小狼任性不肯吃素,他只得去人间求来三净肉,想尽办法烹调得美味可口;在这些肉食之中,小狼又似乎最爱兔肉。这是野兽本有的习性,折衣并不嫌弃,只是尽可能地满足他。
谁料后来有一日,小狼竟将一只自己猎杀来的兔子血淋淋地扔在了折衣的房门外,一大清早地,骇得折衣几乎变回一盏灯。他抱着小狼给他讲解了大半晌什么是三净肉,什么是佛弟子的戒律,他虽然不是修行的僧人,不受戒律拘管,但到底承了佛陀恩泽,而小狼出于尊法,也绝不应当杀生,云云……
这一顿饭耗了折衣一个下午,吃饭却只用了短短片刻。他捋起袖子,将双手浸入水中,又很疲累地垂下了头。许久,才重新振作起来,将碗筷一一擦洗了,收拾好,回屋沐浴。
他在浴桶中呆了大半个时辰,恍恍惚惚地出来,在西院的廊下又停了停脚步。他想起沈飞说的,七夕之夜,牛郎织女会在天上相会,于是他抬头望去,夜是一片幽深的海,又或千重静默的山,因为淫雨不绝,缠缠绵绵、淅淅沥沥地,却连一颗星星都望不见了。
他不认识牵牛、织女二位星君,但他们很有名气,只因为夫妇琴瑟相谐,便得了人间无数的供奉香火。他真羡慕他们啊。
他想起自己向佛祖递诉状的时候。妙音鸟的唱诵声中,弥勒佛祖升坛而起,垂眉含笑,问他,你可想清楚了?
他答,弟子想清楚了。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以为山穷水尽,无可挽回。于是佛祖派了人去给他们解籍,末悟却耍起赖来,不肯搬出须弥山的那一座房子。折衣也曾对他说过,你若非要那房子不可,大可以自己将它再背走。
这话说得狠心,他至今仍记得末悟眼中碎裂开的光。但他说的也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