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嫂道:“京城其实也一样。别说老人家那么多年没回来,就是我刚回来那阵子,不过二十来年,从小生长的地方,出门根本不认得路。”叹气,“发展当然不是坏事,只是实在太快了,许多好东西,不管不顾丢了个精光,太可惜。”
这个话题在座诸人很有共同话语,就连占尽了这个时代迅猛发展好处的洪大少,也似模似样摇头叹息一番。
餐点送上来的时候,何慎薇问:“小方,Jasmine说你特地想见我,有什么事?”
事到临头,反而不知道怎么表达才恰当。方思慎顿了一下,才道:“是这样,我偶然注意到,您的夏文闺名跟我认识的一位长辈有些相似,再加上听说您籍贯是越州东平,虽然似乎过于无稽,但是……”
何慎薇却像是被突然勾起了兴趣似的,身体微微前倾:“哦?你说说看。”
“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何慎思这个名字?”
对方眼睛蓦地睁大,又仿佛强制冷静下来:“哪个何慎思?哪两个字?”
方思慎不由得心跳加快,语速却慢下来:“就是……我的名字,倒过来。他是……大概十岁左右,随父母从花旗国回来的……”
何慎薇抬起手指着方思慎:“你……”语调陡然急促,“你居然……你居然认得他!你居然认得他!”似乎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激动,左右看看,猛地一把抱住秋嫂,轻声惊呼,“天哪,Jasmine,他居然认得慎思堂哥,他认得慎思堂哥……”
方思慎一口气松下来,塌腰靠在椅背上,有种“果然如此”的踏实与兴奋。洪鑫垚转过头,望着他笑,悄悄紧了紧交握的手掌。
秋嫂拍着闺密的肩膀:“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快问问小方到底怎么回事。”
何慎薇很快平复心情,目光专注地看过来,等方思慎交代详情。
“何慎思是我的养父,我曾经跟他姓过十几年‘何’,他给我起的名字叫做‘何致柔’。”
何慎薇眼睛湿润,连连点头:“这就是了,致高致远,大伯家的孙子,都比你大不了多少。慎思堂哥只比我大半岁,但跨出一个年头……”
方思慎道:“虽然没庆贺过,不过我知道,养父生日在八月。”
何慎薇唏嘘不已:“家族中就数我俩年岁最相近,三叔三婶带他离开之前,我们差不多天天玩在一块儿……我现在都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
方思慎等她平静下来,才接着道:“因为大改造运动,我们之前一直住在东北青丘白水。养父去世以后,我离开那里到了京城。虽然早知道他家境不一般,但是,直到最近几年才听说,他是航天科学家何惟我先生的独子。他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提过。”
这些事,对于方思慎的冲击早已过去,说得缓慢平和。相比之下,对面坐着的何慎薇反而激动得多,闻言急道:“果然是青丘白水!我从第一次回来起,这些年不停打听三叔三婶的消息,海团会的工作人员帮忙查了很久,说是夫妇二人都在特殊时期逝世,什么东西也没留下。最后只查到慎思堂哥被发配去了东北边疆,具体什么地方什么情况,问了好多人也没问到。”
“海团会”是“海外爱国人士团结委员会”的简称,直属中央政务府外务署。当年何惟我携妻子归来,风光一时,在国内却毫无背景根基,一旦挨整,最后落得“畏罪自杀”,连敢给两口子收尸的人都没有,房子家产自然也被胡乱充公瓜分。二三十年后,何慎薇以海外归侨身份在京走动,帮忙打听消息的,主要就是海团会。一来时过境迁,确实没有留下多少清晰线索,二来涉及的对象和事件仍然敏感,海团会负责接待的人帮着查到一定程度,面上殷勤客气,内里其实已经止步。何慎薇问来问去,最终也只得到一个轮廓。
黯然长叹:“我去过他们一家人从前住的地方,那院子早就拆了个干净。都说大改造下放边区的学生,到如今没有音讯,必定是……慢慢地我也就不惦记这事了,真没想到,你跟慎思堂哥,有这样深的关系。”
两人光顾着说话,旁边两位听众也十分投入,食物都没人动。何慎薇问起何惟我夫妇归国后详情,方思慎知道得不多,但比起海团会所提供的内容,显然更具体也更生动。至于说到何慎思,姑侄俩互通有无,一时笑泪交加。
何慎薇惯于矜持,这时情绪外露,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三叔这一支零落至此,慎思堂哥既然按家族排行给你起了名字,你就是我何家的人——” 注目望着他,“致柔,叫一声姑姑吧。”
方思慎愣住。他一开始就述明是养子,没想到何慎薇依然把态度摆得这样亲密。动了动嘴唇,出口的却是三个字:“何姑姑。”满含欣然喜悦。
何慎薇听他这么称呼,随即明白这是要顾及生父的感受。她因为幼年与何慎思亲厚,一时激动,不假思索便要认下这个收养的侄子。此刻多想一想,未免鲁莽。于是点头应了:“那我还叫你小方。”
“谢谢您。”
秋嫂见两人说话告一段落,招呼侍者重新热了食物,又要了一瓶低度酒,以示庆贺。
何慎薇道:“我这次去江南,其实是陪我大伯,也就是你伯祖父,寻访故里。他老人家如今就住在黄帕斜街的院子。”歉意地笑笑,“老人很喜欢那地方,洪少几次想赎回,我都没跟他提,实在对不住。”
洪鑫垚最是上道,赶忙举杯敬酒:“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孝敬长辈,天经地义。姑姑您要这么讲,我非得把钱给老人家送回去,才是道理。”
他这厢叫起姑姑来,倒是顺溜得很,毫无压力。
明知道不过一句场面话,何慎薇依然被他逗得很开心。笑道:“老人观念保守,即便跟洋人打了这许多年交道,仍旧不怎么认洋道理。你们俩的关系,到了他那里,还得稍微遮一遮才好。”
这副认女婿的口吻深得洪大少之心,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何慎薇又冲方思慎道:“年纪大了,大喜大悲都有危险。等我慢慢跟大伯交代妥当,再带你去见他。”
方思慎应了,试探着补充:“这件事,我还没有跟父亲说。我父亲当年跟养父是同学,也是好朋友,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