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崩于斯泣鼎足兮斯已夫!
黑缎面银丝线绣字,肃穆又气派,两句话更是配得贴切精巧,上联赞风骨品格,下联谈学问地位,且嵌入了逝者的名字。这副对联是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一早派人送来的。来自对手的赞誉当然比自己人吹捧更有面子,是以院办负责丧事的邢老师立刻请示领导,把原先挂的挽联换了下来。
人文学院院长方笃之更是亲自到场,因为事务繁忙,只鞠了三个躬,便匆匆离开。方思慎与郝奕两人站在前边鞠躬答礼。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方思慎知道,父亲正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以安慰与支持。
临近中午,吊唁的宾客渐渐稀少,两位女士捧着素色鲜花走进来。两人年纪都不轻了,然而样貌气质均属上乘,十分出众,旁观者猜想不知是华教授生前什么故人。她们默默放下鲜花,鞠躬致意,然后走到答礼的亲属面前。
方思慎缓缓抬头。这一上午不停弯腰,加上心情哀伤,支撑到这会儿,已经有点恍惚。眨了眨眼睛才认出来,面前站着的,竟是秋嫂和她那位仅有几面之缘的好友何女士。
秋嫂看着他,露出几分担忧神色:“小方,请节哀。逝者已矣,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方思慎万没想到这二位会出现,愣了一下,才道:“谢谢。”仓促之间,似乎无数念头喷涌而出,挤得脑中一片汪洋,什么话也说不出,满眼忧郁而茫然地望着对方。
他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足以撩动女士们心底最柔软的母性情怀。
秋嫂暗中叹息一声,轻轻道:“家里都还好,不必挂念。老爷子虽然还不能随意走动,但身体没什么问题,应该很快就能好转。”
向旁边的郝奕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住,拍拍方思慎的肩膀:“保重自己。”这才与好友仪态万方地离开。
郝奕悄声问:“这两位是谁?”
方思慎还沉浸在秋嫂那几句话里没能回神,喃喃道:“偶然认识的长辈……”
郝奕根据对话内容自动归为老师故人子女,不再追问。
松柏厅下午还有另一场追悼会,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已经等在后堂,着急运送尸体去火化。院办邢老师历来负责此类事务,轻车熟路,但总有某些环节需要问问死者两个学生的意见。郝奕尚且能搭上话,方思慎却跟失了魂似的,只知道呆呆跟着走,从头跟到尾。他心里其实越来越清明,只是许久以来积压的疲累好像攒在这一刻同时爆发,捧着骨灰盒送往骨灰堂安放的时候,眼前一阵发黑,若非郝奕扶着,差点就要摔倒。
托了院办邢老师的福,几个人将琐事处理完毕,坐院里的公务车回学校。路上方思慎接到父亲电话,问后续安排,想了想,道:“还要请师兄一起整理老师遗物,晚上回家。”
郝奕听见,忙道:“我会在京里多待两天,不用这么急,你先回去休息休息。”他上一趟京城不容易,参加葬礼是第一桩,还有些公关任务要做。
方思慎也觉得自己有点坚持不住,点头:“那好。后天周一我有课。明天怎么样?”
“好。”
方笃之在那边听见,便说要来京师大学接儿子。
“爸爸,不用……”
当父亲的一声令下:“你到东门来。”挂了。
华鼎松葬礼圆满结束,邢老师一身轻松走了。师兄弟商量好碰头细节,郝奕回宾馆,方思慎往东门找方笃之。
方大院长拒绝用公车办私事,又不愿抛头露面被人看见,叫了辆出租等在校门口。看见儿子出来,拨通手机指点位置。
“爸爸。”方思慎一上车,整个人都垮了下来,萎顿在座位上。
方笃之往中间挪挪:“小思,是人都有这一天,没什么大不了。至少现在,爸爸还靠得住。”把儿子硬揽过来倚着肩膀,“睡吧。”
方思慎想说什么,实在是提不起精神。迷迷糊糊中,到底倚着父亲的肩膀睡着了。
方笃之握住儿子的手,心里默默盘算:经过了这么大的事,自己观察试探良久,居然看不出丁点所谓“男朋友”存在的迹象。莫非……已经分手了?不过半年工夫,这就坚持不下去了?他深知儿子品性,顿时把对方想象得十分不堪。在这个最悲伤最孤独最需要支撑的时候,不仅没能站在身边,甚至还可能往伤口撒了一把盐。心中痛惜难当,恨不能把儿子捧在手里,惟愿他不受丝毫伤害。
第二天上午,方思慎如约和郝奕一起往小白楼清点遗物。他精神看起来不错,安心送走老师,又意外得到最想知道的消息,一夜的修整效果非常显著。毕竟,自己的生活,还得靠自己去继续。
两人边说话边慢慢走,快到华鼎松家门口,才发现门户大开,里头竟然有人。
几步冲进去,立时惊呆了。屋里人来人往,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正高声吆喝:“先把楼上的全部抬下来,楼上的,先统统抬下来!”
不等方思慎发话,郝奕已经大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擅自动华教授遗物?”
那女人似乎这才看见两人,反问:“你们又是什么人?凭什么跑这干涉我们的工作?”
“我们是华教授的学生,来清点遗物。我警告你,你们没有权利动这里的任何东西!谁允许你们进来的?谁给了你们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