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走了。”方思慎斜挎书包站在门口。望着父亲把茶几隔板书柜空隙横扫一通,忽然觉得空荡荡的房子没个主持打理的女主人,异常冷清凌乱。又看见父亲鬓边几缕星星白发隐约闪现,差点脱口而出:这些补品您自己留着吃。话到嘴边直觉不妥,轻轻咬牙强咽下去。方大教授一生精干要强,曾不知老之将至,何必无端搅扰。于是重复一遍:“爸,我走了。”
方笃之闻声停下动作,微躬着身子侧头望住他,静止不动的姿态如同一具雕塑。昨夜谈及的遥远人事,记忆里残留的诸般印象,与眼前身影瞬间重叠。方思慎心中所有过往纠结、现时尴尬,寄托于空气里尚未消散的青烟烛火,在这场清明祭祀中找到归处。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痛痛快快地道:“端午节给您电话,有空就回家吃粽子。”
方思慎的惯例是周六下午批作业,昨日被卫德礼耽搁,回到宿舍便先看学生论文草稿。各小组进度不一,好学生如梁若谷等,课余肯花功夫,三五千字不在话下。中游者跟着课程循序渐进,两千字的初稿已具雏形。落后些的仍停留在修改提纲、整理论据阶段。粗略扫过一遍,被洪鑫垚洋洋洒洒满满三页纸吸引,单拿出来先改。
字还是斗大一个,三页纸加起来也就千余。
第一部分依旧“借鉴”史同假期成果:《名人宫刑知多少》。因为被方老师批评过“剽窃”,看得出做了十分辛苦的压缩改写。
大意:宫刑最初主要为惩罚不正当男女关系,后来成为重罪刑罚的一种。但汉孝武帝之前,宫刑主要用于地位低的罪人。以宫刑代替某些死刑,猜测是为了保存劳动力的需要。汉孝武帝之后,宫刑主要用于谋反大逆者的年幼子孙,至于后世发展成为收蓄宫奴的常规手段,已经不属于法律意义上的“刑”。而孝武帝一人,大臣受宫刑见于正史的就有太史令司马子长、掖庭令张贺、乐府都尉李延年等。《周礼》曰: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纵观历史,除了汉孝武帝,没有哪个皇帝真正把宫刑用在朝廷官员和士大夫身上。可见使用宫刑惩罚身边人,是这位皇帝的个人偏好。
第二部分则是作者原创阐发:《司马子长之宫刑猜想》。方思慎提笔批曰:“标题语法不通。”
大意:
孝武帝男女通吃,史书讲得明白。对宫刑的偏好与喜欢男人在心理上是一回事。前面提到被他宫了的三个有名臣子中,掖庭令张贺曾经得到太子宠幸,太子遭人诬陷最终自杀,张贺受牵连被宫。张贺后来找到太子遗腹子,抚养他长大成人,由此可知他被宫时很年轻,跟太子多半有些暧昧关系,所以孝武帝不杀他,偏用宫刑惩罚他,好比婆婆讨厌儿媳妇。乐府都尉李延年因为犯罪受了宫刑,干脆进宫做太监,后来连同妹妹李夫人一起给皇帝唱歌跳舞,陪皇帝睡觉,这个例子充分说明了爱好男色与宫刑之间的紧密联系。
根据年表,孝武帝比司马子长大十一岁,孝武帝三十四岁时,司马二十三岁,开始当郎中,也就是皇帝的侍卫官。从此一直跟在皇帝身边东奔西跑,皇帝出门都带着他。三十八岁接替他爹当太史令,这是个给皇帝算命的重要位子,从史书看,改历法、祭祀这些头等大事,皇帝都听他的。直到四十七岁因为替李陵说话被判死刑,罪名是“沮贰师”,意思是污蔑贰师将军李广利。李广利谁啊?李延年他哥啊!在皇帝眼里,明显就是旧宠找茬攻击新宠啊!
司马自己说因为没钱赎身所以用宫刑顶替死刑,凭他的位子,再加上跟皇帝的老关系,拿不出钱来,谁信啊?摆明了皇帝不许他赎身,到底余情未了,舍不得叫他死,干脆一宫了之。要不怎么转年就升了中书令,被皇帝明目张胆搁在后宫,反而更加宠爱呢?正所谓帝王心海底针,恨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但愿同年同月死,不愿同年同月生——所以最后孝武帝与司马子长果然同一年死了。由此可见,宫刑挽回了帝王的心,宫刑焕发了人生第二春……
(以上内容忽略病句错字若干)
“啪!”方思慎一巴掌拍在桌上,差点把纸张扯成碎片。反复几次深呼吸,提笔在末尾写评语:“认真研读了人物生平,能够联系时间先后和人物关系进行综合分析,颇有进步。然以偏概全,主观臆断,因果逻辑经不起推敲,推导结论太过草率……”越写越觉荒谬,再没有耐心敷衍,狠狠落下“面批”二字,打了个大大的惊叹号。
洪大少尚不知自己绞尽脑汁费心炮制的“原创论文”把方老师气得吐血,每天该干啥干啥。星期五放学,和周忻诚、梁若谷几人一块儿吃晚饭。吃的是同龄人中最流行的西式快餐,两片面包夹根香肠,外加一杯冒泡的冰汽水,价钱比普通饭店点两个菜还贵。又单要了一堆烤鸡翅,吃得满嘴流油,一边鼓动腮帮子一边道:“梁子,星期天把汪浵约出来玩玩,哥们几个谢谢他。”
汪浵没有钱,几个人本来打的就是扯虎皮拉大旗的主意,也没准备要他出钱。谁知汪衙内出乎意料的厚道,主动提出拿消息入股,直接把小集团带入股票市场。尝了几次甜头之后,各人把自己手里活钱都集中起来,狠狠赚了一把。由于洪鑫垚的主张,给汪浵分红时,在约定比例基础上,又单方面往上升了升。
梁若谷摇摇头:“不太可能。他连上下学都有保镖跟着,去什么地方不由自己说了算。”
“啊,这也太可怜了。”洪大少由衷同情,不甘道,“只是吃个饭也不行?他总不可能除了上学什么交往都没有。”
“吃饭就更不行了。”周忻诚接口,“他们从来不在外边乱吃,由‘中直机关购配特供处’统一管。”翻个白眼,“他也不是没有交往,只不过不跟你我交往而已。”
梁若谷问:“你爸难道还不够级别?”
周忻诚嗤道:“打个比方说,好比你考了85分,虽然跟100分都算优秀,等级是一样了,你知道这两个分数实际上差多少。”
梁若谷若有所思。洪鑫垚咬一口鸡翅膀:“特地寒碜我呢是吧。在少爷我眼里,只有60分以上跟60分以下的区别。”擦擦嘴角,“懂了,太子爷没事消遣消遣,挣点儿私房钱。”
又到周六选修时间,作业讲评。方思慎把一些具有典型意义的代表性问题拿出来,跟学生一起讨论。他还不辞劳苦把重要的参考书全部背来,供学生现场查阅,当即修改。洪鑫垚双手抱着后脑勺,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完全没听进去。想起方书呆那两行恨铁不成钢的评语,大为得意,翘起二郎腿前后晃动,悠闲得好似坐茶馆。
方思慎瞥他一眼,奈何几个小组同时举手叫老师解答问题,只得留待课下面批。
最后一节下课铃响,方思慎忙着收拾学生们还回来的参考书。为了多带几本,他特地换了大号旅行背包。梁若谷上来帮忙整理,道:“方老师,可不可以向学校申请,带我们去国史文献馆或者京师图书馆,边查资料边写,那多方便。”
“我问过了,没有特别审批,这两个地方都不向中学生开放。而且我也没有权力带你们出校园上课,责任太大了。好在你们用得上的权威性参考书不算太多,我还拿得动。”
梁若谷拎起一边背包带,跟方思慎抬着走出教室:“我送您到地铁站。”
一只手伸过来:“你忙你的去,给我吧。”见梁若谷向自己望来,洪鑫垚呲牙一笑,把三张作业纸舞得哗啦响,“面批,我面批。”
刚走到地铁站,方思慎手机响,却是卫德礼。
“方,我知道你没吃午饭,我请客,在‘醒醉轩’等你。什么?还有洪?太好了,我也要谢谢他,一起来吧!”
洪鑫垚怪叫一声:“洋鬼子请客,吃不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