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同被方老师一系列问题问得哑口无言。
“我们上课提过,所谓研究,第一个关键词是什么?”
史同是认真听讲的学生,当下答道:“真实。”
“是的,真实。那么我问你,你怎么保证译文的真实性?”
费了许多力气才查到这些罕见翻译,老师居然怀疑是假的。史同没好气道:“又不是我自己编的,大家都这么说,当然是真的。”
“‘大家都这么说’——‘大家’是谁?一段古文,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某个词,解释到底符不符合原意,你得拿出根据来。”
“您要这么说,我上哪儿拿根据去?我怎么知道真不真实?”
洪鑫垚利用超强的机械记忆把史同写的报告背了个大概,正精神高度紧张坐在旁边,就盼着方书呆赶紧问自己。见搭档出师不利,开口帮忙:“都几千年前的事儿了,谁知道它真不真啊?那解释不也都是人写的,早化成灰了,难不成钻进棺材里问去?”
方思慎听出点“历史虚无主义”的意思,笑了:“这才显出‘研究’的重要性。”然而怎么跟面前完全没有受过学术训练的少年解释这个问题呢?他本不喜空发议论,尤其不擅即兴发挥,备课从来力求翔实周到,这会儿却不得不边思考边表达,争取用简单明了的言辞,把自己对“研究”的理解说清楚。
“研究从来都不容易。尤其是‘国学研究’,因为对象是古文献中的古人古事。即使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表象之下有事实,事实之下有真相,常常很难判断真伪,何况千百年前?但只要发生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咱们看到的这些《尚书》、《周礼》片段,包括后人的翻译解说,都不妨当作是‘历史的痕迹’。所谓研究,也可以理解成是利用这些‘痕迹’,做出合理推测。所以,学术上的真实,首要重态度,其次讲逻辑。尽量收集最多的资料,掌握最全的信息,做最客观缜密的分析,以怀疑求真实,是一切研究的出发点。”
看两个学生似懂非懂,道:“就拿这段译文来说,史同,我让你拿出根据,是让你拿出能够说服我,让我相信这些译文准确可靠的理由。而你要说服我,首先必须说服你自己。也就是说,你要动脑筋去核对、比较、辨别,确认它是目前已有译文中最好的版本,然后注明出处来源。或者你觉得它们都不够好,自己对照工具书和参考资料,翻译一份出来,那更好。”
“那……那得花多少时间啊?太难了……”
“所以我被你的题目吓了一跳啊。《大夏宫刑滥觞考论》——‘滥觞’一词,既指起源发端,又指波及影响,难道你预备从三皇五帝时期一直考论到近代宦官消失?这可是一辈子都未必干得完的工程。”
洪鑫垚背报告的时候已经问过史同,知道宦官就是太监,插嘴:“要搞你自己搞,我可不陪你研究一辈子太监!”
方思慎看他一眼,道:“真正做学问,还就是一辈子的事,正如前人所讲‘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字空’。你们知道全国各类高等学府研究机构专职从事国学领域研究的人加起来有多少吗?”
“不知道。”
“十万。”
“啊?!”
“这些人里边,一辈子就研究一件事、一个人、一本书的,比比皆是。”
洪鑫垚听到这,撇嘴:“这不有病嘛!”他脱口而出,才发现过于忤逆,赶忙补救,“方老师,我不是说您啊,就说他们,那个……”越描越黑,算了,不说了。
方思慎倒不觉得怎样,淡淡道:“人各有志,乐在其中。”
史同结结巴巴地说:“方老师,我,我不想一辈子、一辈子……研究太监啊!”
方思慎笑道:“我的意思,国学研究本身广博精深,需要专业人士来做,但研究精神无处不在。如果不是真正爱好喜欢,不打算以此为职业和事业,比如选修这门课的许多同学,未见得将来一定上国学院去做学者,无需执着于成果,重要的是体会其精神。将来即使从事其他领域的工作,也必有用到这种精神的时候。”
史同几乎热泪盈眶:“那老师,我可不可以改个题目?改成‘大夏历史上最早的宫刑’之类。”
方思慎点头:“是的,在初级阶段,问题越具体越好。你这个题目已经具体多了,但仍然可作多层次多角度拆分。史上最早的宫刑,产生的时代背景是什么?直接原因和深层原因是什么?颁布者、执行者和其他参与者都有谁?具体操作方式是什么?对象是谁?有什么后果和影响?……”
史同捧住脑袋呻吟:“老师……”
“我建议你不妨从中选一个最感兴趣的、最具体的问题,好好查点资料,写出自己的心得,应该就能成为一篇不错的小论文。”
史同忸怩一下:“其实,其实我对‘操作方式’最感兴趣……”
洪鑫垚怪笑一声:“不成不成,我比你更感兴趣,这个得留给我,说什么也得留给我!”
他的搭档早已习惯屈服于洪大少淫威之下,小声道:“那……那你写这个,我做第二个板块,‘遭受宫刑的名人有哪些’,正好也是老师说的‘对象’问题。”心说到时候还不是两篇都赖给我写,你抄一份去交差。
方思慎将报告翻过一页:“《大夏史上名人宫刑知多少》,史同你很会取标题。”
“嘿嘿……谢谢老师表扬。”
“不过你发现没有,这个题目同样存在过于宽泛的问题。”